四月,在古戰(zhàn)場
余光中
熄了引擎,旋下左側(cè)的玻璃窗,早春的空氣遂漫進(jìn)窗來。岑寂中,前面的橡樹林傳來低沉而嘶啞的鳥聲,在這一帶的山里,蕩起幽幽的回聲。是老鴉呢,他想。他將頭向后靠去,閉起眼睛,仔細(xì)聽了一會,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(jīng)屬于這片荒廢。然后他推開車門,跨出駕駛座,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。
水仙花的四月啊,殘酷的四月。已經(jīng)是四月了,怎么還是這樣冷峻,他想,同時翻起大衣的領(lǐng)子。濕甸甸陰凄凄的天氣,風(fēng)向飄忽不定,但風(fēng)自東南吹來時,潮潮的,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氣味。他果然站定,嗅了一陣,像一頭臨風(fēng)昂首的海豹,直到他幻想,海藻的腥氣翻動了他的胃。這是外向大西洋岸的山坡地帶,也是他來東部后體驗(yàn)的第一個春天。美國孩子們告訴他,春天來齊的時候,這一帶的花樹將盛放如放煙火,古戰(zhàn)場將佩帶多彩的美麗。文葩告訴他說,再過一個星期,華盛頓的三千株櫻花,即將噴灑出來。文葩又說,沙魚和曹白魚正溯波多馬克河與塞斯奎漢納河而上,來淡水中產(chǎn)卵,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鵝在游泳,黑天鵝也出現(xiàn)過兩只了。你怎么知道這些的?有一次他問她。文葩笑了,笑得像一枝洋水仙。我怎么不知道,她說,我在蘭開斯特長大的嘛。你是一個鄉(xiāng)下女娃娃,他說。
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,他仰起面來,目光掃馬背騎士的輪廓而上,止于他翹然的須尖。他踏著有裂紋的大理石,拾級而上。他伸手撫摸石座上的馬蹄,青銅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,似乎說,這還不是春天。他縮回手,辨認(rèn)刻在石座上的文字。塞吉維克少將,一八一三年生,一八六四年歿,陣亡于維琴尼亞州,偉大的戰(zhàn)士,光榮的公民,可敬的長官。已經(jīng)一百年了,他想。忽然他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,欲攀馬尾而躍上馬背,欲坐在塞吉維克將軍的背后,看十九世紀(jì)的短兵相接。畢竟這是一座龐偉的雕塑,馬鞍距石座幾乎有六呎,而馬尾奮張,青銅凜然,苔蘚滑不留手。他幾度從馬臀上溜了下來,終于疲極而放棄。他頹然跳下大理石座,就勢臥倒在草地上。一陣草香裊裊升起,襲向他的鼻孔。他閉上眼睛,貪饞地深深呼吸,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葉。他知道,不久太陽會吸干去冬的潮濕,芳草將占據(jù)春的每一個角落。不久,他將獨(dú)自去抵抗一季豪華的寂寞,在異國,冷眼看熱花,看熱得可以蒸云煮霧的桃花哪桃花,冷眼看情人們十指交纏的約會。他想象得到,自己將如何浪費(fèi)昂貴的晴日,獨(dú)自坐在夕照里,數(shù)那邊哥德式塔樓的鐘聲,敲奏又一個下午的死亡。然而春天,史前而又年輕的春天,是不可抗拒的。知更說,春從空中來。鱸魚說,春從海底來,上撥鼠說,春是從地底日上來的,不信,我掘給你看。伏在已軟而猶寒的地上,他相信土撥鼠是對的。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里,他靜靜地匍匐著,久久不敢動彈,為了看成群的麻雀,從那邊橡樹林和樣木頂上啾啾旋舞而下,在墓碑上,在銅像上,在廢炮口上作試探性的小憩,終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,覓食泥中的小蟲。他屏息看著,希望有一雙柔細(xì)而涼的腳爪會誤憩在他的背上。不知道那么多青銅的幽靈,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,喜歡春天又畏懼春天,因?yàn)榇禾觳粚儆谖覀?,他想。我的春天啊,我自己的春天在哪里?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游,觀音山的對岸。不,我的春天在急湍險灘的嘉陵江上,拉纖的船夫們和春潮爭奪寸土,在舵手的鼓聲中曼聲而唱,插秧的農(nóng)夫們也在春水田里一呼百應(yīng)地唱,溜啊溜連溜喲,咿呀呀得喂,海棠花。他霍然記起,菜花黃得晃眼,茶花紅得害初戀,營營的蜂吟中,菜花田的濃香薰人欲醉。更美,更美的是江南,江南的春天,江南春。春水碧于天,畫船聽雨眠。一次在中國詩班上吟到這首詞,他的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。他分析給自己聽,他的懷鄉(xiāng)病中的中國,不在臺灣海峽的這邊,也不在海峽的那邊,而在抗戰(zhàn)的歌謠里,在穿草鞋踏過的土地上,在戰(zhàn)前朦朧的記憶里,也在古典詩悠揚(yáng)的韻尾。他對自己說,西北公司的回程翼,夾在綠色的護(hù)照里,護(hù)照放在棕色的箱中。十四小時的噴射云,他便可以重見中國。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夢游的中國。他的中國不是地理的,是歷史的。他凄楚地,他凄楚地想。
四月的太陽,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,若亡母成灰的手。他想。他想。他想。他永遠(yuǎn)只能一個人想。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,因?yàn)樗麄儾欢驗(yàn)橹袊囊荒甑扔诿绹囊皇兰o(jì),因?yàn)辄S河飲過的血揚(yáng)子江飲過的淚多于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,因?yàn)橹袊暮⒆颖环榛鸱榛鸬臒熮钩稍缡斓霓刽~,周幽王的烽火,盧溝橋的烽火。他只能獨(dú)咽五十個世紀(jì)乘一千萬平方公里的凄涼,中秋前夕的月光中,像一只孤單的鷗鳥,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。從那時起,他曾經(jīng)駛過八千多英里,越過九個州界,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,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匯,穿過大風(fēng)雪和死亡的霧。然而無論去何去,他總是在演獨(dú)角的啞劇。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,七十哩時速的疾駛,可以超龐然而長的廿輪卡車,太保式的野豹,雍容華貴的凱地賴克,但永遠(yuǎn)擺不脫寂寞的尾巴。十四小時,漢姆萊特的喃喃獨(dú)白,東半球可有人為他燒耳朵,打噴嚏?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,太陽迎他于鄰州的上空,也會逸興遄飛,豪氣干云,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,但大半總是低吟“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(shù)山!”八千里路的云和月。八千哩路的柏油和水泥。紅燈,停。綠燈,行。南北是Avenue,東西是street,方的是Square,圓的是Circle。他咽下每一哩的緊張與寂寞,他自己一人。他一直盼望,有一對柔美的眼眸,照在他的臉上,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,在他的右手的座位,迷路時,為他解地圖的蛛網(wǎng),出險時,為他慶幸,為他笑。
為他笑,他出神地想,且為他流淚,這么一雙奇異的眼睛。一只鷹在頂空飛過,幢然的黑影掃他的臉頰。他這才感到,風(fēng)已息,太陽已出現(xiàn)了好一會了。他想起宓宓,肥沃而多產(chǎn)的宓宓。最肥沃的地方,只要輕輕一擠,就會擠出杏仁汁來。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。以前,他時常這么取笑她的??蓱z的女孩,他愛惜而歉疚地想。先是一溺纖細(xì)而多情的表妹,如是其江南風(fēng),一朵瘦瘦的水仙,江南的風(fēng)中。然后是知己的女友,纏綿的情人,文學(xué)的助手,詩的第一位讀者。然后是蜜月傷風(fēng)的新娘,套的是他的指環(huán),用的是他的名字,醒時,在他的雙人床上。然后是小袋鼠的母親,然后是兩個,三個,以至于一窩雌白鼠的媽媽。昔日的女孩已經(jīng)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,曾經(jīng)是裊裊飄逸的,現(xiàn)在變得豐腴而富足,曾經(jīng)是羞赧而閃爍的,現(xiàn)在變得自如而安詳。她已經(jīng)向舀努瓦畫中的女人看齊了,他不斷地調(diào)侃她。而在他的印象中,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,蒼白而且柔弱,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,夢想著愛情和文學(xué),無依無助,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,而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,且說,我是你的起點(diǎn)和終點(diǎn),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,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,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,我會喂你以愛情,我的桂冠將為你而編!他仍記得,敬義說的,車票和郵票,象征愛情的頻率。他仍記得,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,他送她到臺北車站。藍(lán)色長巴士已經(jīng)曳煙待發(fā)。不能吻別,她只能說,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,掌心是你的下唇。于是隔著車窗,隔著一幅透明的莫可奈何,她吻自己的手背,又吻自己的掌心。手背。掌心。掌心。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,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里,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。
抗擊洪水_抒情作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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