介子推焚死綿山的故事，自古相傳，對此一故事的風(fēng)俗文化背景及其與寒食節(jié)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學(xué)者已多有闡釋，此不贅述。但是，介子推故事中，有一個重要環(huán)節(jié)，即介子推作《龍蛇歌》一事，似乎一直沒有引起學(xué)者們的注意。這一說法在戰(zhàn)國時期即見諸文獻(xiàn)，在《韓詩外傳》、《呂氏春秋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史記》、劉向《新序》和《說苑》、蔡邕《琴操》等戰(zhàn)國兩漢文獻(xiàn)中俱有記載，其說大同小異，《樂府詩集》中并有托名介子推所撰《士失志操》（即龍蛇歌）四則。這些記載足以表明，介子推與龍蛇歌這一故事在上古一度廣為流行，并且是與寒食節(jié)故事和風(fēng)俗一同流傳的，因此，認(rèn)識這一故事的來龍去脈，對于我們了解寒食節(jié)的來歷以及介子推故事的文化內(nèi)涵至關(guān)重要，這里僅就早期文獻(xiàn)中關(guān)于這一故事的記載略作抄撮，呈諸同好，至于對此故事之深考，則請俟異日。

　　晉侯賞從亡者，介之推不言祿，祿亦弗及。 推曰：“獻(xiàn)公之子九人，唯君在矣?；?、懷無親，內(nèi)外棄之。天未絕晉，必將有主。主晉祀者，非君而誰？天實(shí)置之，而二三子以為己力，不亦誣乎？竊人之財，猶謂之盜。況貪天之功，以為己力乎？下義其罪，上賞其奸。上下相蒙，難與處矣。” 其母曰：“盍亦求之？以死誰懟？” 對曰：“尤而效之，罪又甚焉！且出怨言，不食其食?！?其母曰：“亦使知之，若何？” 對曰：“言，身之文也。身將隱，焉用文之？是求顯也?！?其母曰：“能如是乎？與女偕隱?！彼祀[而死。 晉侯求之不獲，以綿上為之田。曰：“以志吾過，且旌善人?！?（《左傳·僖公二十四年》 ）

　　介子推至忠也，自割其股以食文公，文公后背之，子推怒而去，抱木而燔死。（《莊子·盜跖》）

　　晉文公反國，酌士大夫酒，召舅犯而將之，召艾陵而相之，授田百萬。介子推無爵。齒而就位。觴三行，介子推奉觴而起，曰：“有龍矯矯，將失其所。龍既入深淵。得其安所。蛇脂盡干，獨(dú)不得甘雨。此何謂也?！蔽墓唬骸拔∈枪讶酥^也。吾為子爵與，待旦之朝也。吾為子田與，河?xùn)|陽之間?！苯樽油圃唬骸巴坡劸又?，謁而得位，道士不居也，爭而得財，廉士不受也?！蔽墓唬骸笆刮业梅磭?，子也。吾將以成子之名?！苯樽油圃唬骸巴坡劸又?，為人子而不能承其父者，則不敢當(dāng)其后。為人臣而不見察于其君者，則不敢立于其朝。然推亦無索于天下矣?！彼烊ザ樯街?。文公使人求之，不得。為之辟寢三月，號呼朞年。（《韓詩外傳·二十三章》）

　　晉文公反國，介子推不肯受賞，自為賦詩曰：“有龍于飛，周遍天下。五蛇從之，為之丞輔。龍反其鄉(xiāng)，得其處所。四蛇從之，得其露雨。一蛇羞之，橋（槁）死于中野，懸書公門，而伏于山下。”文公聞之曰：“嘻！此必介子推也?！北苌嶙兎钍渴嗽唬骸坝心艿媒樽油普?，爵上卿，田百萬。”或遇之山中，負(fù)釜蓋簦，問焉曰：“請問介子推安在？”應(yīng)之曰：“夫介子推茍不欲見而欲隱，吾獨(dú)焉知之？”遂背而行，終身不見。（《呂氏春秋·季冬紀(jì)·介立》）

　　介子歌龍蛇， 而文君垂泣 。（高誘注：介子推從晉文公重耳出奔翟，遭難絕糧，介子推割肌啖之。文公復(fù)國。賞從亡者。子推獨(dú)不及。故歌曰：“有龍矯矯，而失其所。游蛇從之，而啖其口。龍既升云，蛇獨(dú)泥處。”龍以喻文公，蛇以自喻也。于是文公覺悟，求介子推，不得而號泣之。）（《淮南子·說山訓(xùn)》）

　　文公修政，施惠百姓。賞從亡者及功臣，大者封邑，小者尊爵。未盡行賞，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，來告急晉。晉初定，欲發(fā)兵，恐他亂起，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。推亦不言祿，祿亦不及?！了啦粡?fù)見。介子推從者憐之，乃懸書宮門曰：“龍欲上天，五蛇為輔。龍已升云，四蛇各入其宇。一蛇獨(dú)怨，終不見處所?！蔽墓觯娖鋾?，曰：“此介子推也．吾方憂王室，未圖其功?！笔谷苏僦?，則亡。遂求所在，聞其入綿上山中，于是文公環(huán)綿上山中而封之，以為介推田，號曰介山。（《史記·晉世家》）

　　晉文公反，酌士大夫酒，召咎犯而將之，召艾陵而相之，授田百萬。介子推無爵齒而就位，觴三行，介子推奉觴而起曰：“有龍繅繅，將失其所，有蛇從之，周流天下，龍既入深淵，得其安所，蛇脂盡干，獨(dú)不得甘雨，此何謂也？”文公曰：“嘻！是寡人之過也。吾為子爵，與待旦之朝也；吾為子田，與河?xùn)|陽之間?！苯樽油圃唬骸巴坡劸又?，謁而得位，道士不居也；爭而得財，廉士不受也?！蔽墓唬骸笆刮业梅磭撸右?，吾將以成子之名。”介子推曰：“推聞君子之道，為人子而不能成其父者，則不敢當(dāng)其后；為人臣而不見察于其君者，則不敢立于其朝，然推亦無索于天下矣?！彼烊ザ樯街?。文公使人求之不得，為之避寢三月，號呼期年。……文公待之不肯出，求之不能得，以謂焚其山宜出，及焚其山，遂不出而焚死。（《新序·節(jié)士》）

　　文公即位，賞不及推，推母曰：“盍亦求之？”推曰：“尤而效之，罪又甚焉。且出怨言，不食其食?！逼淠冈唬骸耙嗍怪?。”推曰：“言，身之文也；身將隱，安用文？”其母曰：“能如是，與若俱隱。”至死不復(fù)見推，從者憐之，乃懸書宮門曰：“有龍矯矯，頃失其所，五蛇從之，周遍天下，龍饑無食，一蛇割股，龍反其淵，安其壤土，四蛇入穴，皆有處所，一蛇無穴，號于中野?！蔽墓鲆姇唬骸班荡私樽油埔?。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。”使人召之則亡，遂求其所在，聞其入綿上山中。于是文公表綿上山中而封之，以為介推田，號曰介山。晉文公出亡，周流天下，舟之僑去虞而從焉，文公反國，擇可爵而爵之，擇可祿而祿之，舟之僑獨(dú)不與焉，文公酌諸大夫酒，酒酣，文公曰：“二三子盍為寡人賦乎？”舟之僑曰：“君子為賦，小人請陳其辭，辭曰：有龍矯矯，頃失其所；一蛇從之，周流天下，龍反其淵，安寧其處，一蛇耆干，獨(dú)不得其所?！蔽墓娜辉唬骸白佑粢?？請待旦日之期；子欲祿邪？請今命廩人?！敝壑畠S曰：“請而得其賞，廉者不受也；言盡而名至，仁者不為也。今天油然作云，沛然下雨，則曲草興起，莫之能御。今為一人言施一人，猶為一塊土下雨也，土亦不生之矣?！彼鞖v階而去。文公求之不得，終身誦甫田之詩。（《說苑·卷六》）

　?。ㄖ埽┡e稍遷并州刺史。太原一郡，舊俗以介子推焚骸，有龍忌之禁。至其亡月，咸言神靈不樂舉火，由是士民每冬中輒一月寒食，莫敢煙爨，老小不堪，歲多死者。舉既到州，乃作吊書以置子推之廟，言盛冬去火，殘損民命，非賢者之意，以宣示愚民，使還溫食。于是眾惑稍解，風(fēng)俗頗革。（注：《新序》曰：晉文公反國，介子推無爵，遂去而之介山之上。文公求之不得，乃焚其山，推遂不出而焚死。龍，星，木之位也，春見東方。心為大火，懼火之盛，故為之禁火。俗傳云子推以此日被焚而禁火。）（《后漢書·左周黃列傳》）

　　《龍蛇歌》者，介子綏所作也。晉文公重耳，與子綏俱亡，子綏割其腕股，以救重耳。重耳復(fù)國，舅犯、趙衰，俱蒙厚賞，子綏獨(dú)無所得。綏甚怨恨，乃作《龍蛇之歌》以感之，遂遁入山。其章曰：“有龍矯矯，遭天譴怒，卷排角甲，來遁于下。志愿不與，蛇得同伍，龍蛇俱行，身辨山墅。龍得升天，安厥房戶，蛇獨(dú)抑摧，沉滯泥土。仰天怨望，綢繆悲苦，非樂龍伍，惔不眄顧?！蔽墓@悟，即遣求得于綿山之下。使者奉節(jié)迎之，終不肯出。文公令燔山求之，火熒自出。子綏遂抱木而燒死。文公哀之，流涕歸，令民五月五日，不得舉發(fā)火。（蔡邕《琴操》）

　　去冬節(jié)一百五日，即有疾風(fēng)甚雨，謂之寒食，禁火三日，造餳大麥粥?！肚俨佟吩唬簳x文公與介子綏俱亡，子綏割股以啖文公，文公復(fù)國，子綏獨(dú)無所得，子綏作龍蛇之歌而隱。文公求之不肯出，乃燔左右木，子綏抱木而死。文公哀之，令人五月五日，不得舉火。又周舉《移書》及魏武《明罰令》、陸翙《鄴中記》，并云寒食斷火，起于子推，《琴操》所云子綏即推也。又云五月五日，與今有異，皆因流俗所傳。據(jù)《左傳》及《史記》，并無介推被焚之事。周禮司烜氏：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。注云：為季春將出火也。今寒食準(zhǔn)節(jié)氣，是仲春之末，清明是三月之初，然則禁火，蓋周之舊制也。（《荊楚歲時記》【寶顏堂秘籍本】）

　　《琴集》曰：《士失志操》，介子推所作也，一曰《龍蛇歌》?！肚俨佟吩唬何墓c介子綏俱遁，子綏割腓股以啖文公。文公復(fù)國，咎犯、趙衰俱蒙厚賞，子綏獨(dú)無所得，乃作《龍蛇之歌》而隱。文公求之不肯出。按《史記》：文公重耳奔狄，其后反國，賞從亡，未及介子推。子推欲隱，從者憐之，乃懸書宮門。文公出見之，曰：此介子推也。使人召之，亡入綿上山中。于是文公環(huán)綿上山而封之，以為介推田，號曰介山是也。有龍矯矯，頃失其所。五蛇從之，周遍天下。龍饑無食，一蛇割股。龍反其淵，安其壤土。四蛇入穴，皆有處所。一蛇無穴，號于中野。有龍矯矯，遭天譴怒。三蛇從之，一蛇割股。二蛇入國，厚蒙爵土。馀有一蛇，棄于草莽。有龍矯矯，將失其所。有蛇從之，周流天下。龍既入深淵，得其安所。蛇脂盡干，獨(dú)不得甘雨。龍欲上天，五蛇為輔。龍已升云，四蛇各入其宇。一蛇獨(dú)怨，終不見處所。（《樂府詩集·卷五十七·琴曲歌辭》）

　　按：《龍蛇歌》所吟當(dāng)源自古代民眾龍星紀(jì)時的知識，龍指蒼龍，五蛇、四蛇云云當(dāng)指組成東方蒼龍星象的諸宿，未能升天的一蛇（比喻介子推）當(dāng)指蒼龍的最后一宿尾宿。上古時期，東方蒼龍的升沉見伏周期正與一年四時的循環(huán)相吻合，因此古人觀龍星而紀(jì)時節(jié)。龍星初春黃昏升起于東方，標(biāo)志春天的開始，當(dāng)季春之月，龍星的整體大都升起，只有最末之尾宿尚隱于地平線下而不可見，此時正值春末夏初，是雨季開始之際，也是農(nóng)作物生長需要雨水的時候，因此古人常于此時為莊稼祈雨，祈雨的對象就是東方蒼龍。所謂“龍見而雩”（《左傳》）是也。

　　介子推割股的故事大概也由此而來（股喻尾），與此有關(guān)的還有廣為流傳的禿尾巴老李的故事，后一故事亦與請龍祈雨有關(guān)。此是后話，按下不表。